自由散漫

孤馆遇

去年雪夜里一颗花痴心堆砌出的野史串烧,然而并没有达到我想要的效果ORZ

发之前才发现今天竟然是中元节。。。

【一】

 

袅袅的风一路从青灰色的瓦檐下飘过,追逐着雨雾的衣袂氤氲在潮湿的空气中。几缕雨丝绕着窗棂,窗边绢纸上的字迹已有些漫漶,让峻拔的隶书也温柔了起来。

屋中的人放下了笔,倏然瞥见落在石砚中的一朵桐花。

他竟出了神。花只是小小的一朵,纯白如玉的花瓣半浸在浓浓松墨里,笼着细雨的凉意消瘦半卧。他记得上次见到桐花时是上巳,一个月之前,在他来到这里之前;那时的桐花还半掩着面,在阳光下像是树上缀着的小巧玉铃,灿灿生辉。

他觉得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桐花了。他想起昨天那头发花白的老吏。便是相隔甚远,也仍能看到一双浑浊的眼睛;连着微微泛白的眉,一根根都凝着风霜与忧虑。

“先生,唉,先生……”

“怎么?”那时他正仰头看着窗外清朗的天,手指在膝上随意拨动着,像是听到了铮铮的琴声。

“听闻有人……又进言,构陷先生啊……”那老吏仿佛读着艰难晦涩的句子,恍然间却看到远处的男人笑了一下。老吏以为自己眼花了,望着远处的人摇了摇头。这样一个龙章凤姿的人啊……又怎么会,在这里呢?他明明应该如太学生所请,为太学之师才是啊!

“那位,那位将军……以先生为,卧龙啊……他说,天下无虑,唯虑……先生。”

于是他忽然愣住了,低下头,半晌才又笑了起来,低声道:“卧龙吗?卧龙……卧龙啊,那个人,我又如何比得上哪……”

 

【二】

 

他的确是见过那个人的。

他见到那个人,是在嘉平四年的十二月戊午。

那个月的朔日下了一场极大的雪,伴着肆虐的风。风披着厚厚的彤云从朔方寒冷的土地一直奔过洛西的山;白雪铺展着,覆了洛西山脉间的所有的修竹苍松。朔风直奔过了长江方才止住凌乱的脚步,而从中原到江东的这场大雪则将被后世史官以“大风雷电”“天寒雪”来记载。

戊午日雪已停了很久了,只是山上的积雪仍是如大雪初霁时一般。空山孤馆,白雪莹莹。他就在华阳亭里独自坐着,依旧是微微醉了的,弹的也依旧是一曲《广陵》。清厉的音节从他指间奔涌而出,夹杂着凌厉的风拍打在琴面上。

司马昭,司马昭不是南征去了吗?那么,就不要让他再回来了罢!就让东吴的刀兵,东吴的刀兵……传说中如霜的吴钩!就像聂政的剑刺过韩王的身体!杀了这凌主之贼!

他的愤慨冲过聂政的怨怒在琴弦上跳跃着。

弹到乱声时他忽然开始想念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哎呀,哪怕是白眼也是好的啊……那家伙若是敢用白眼看我,我就用煅铁的锤子砸碎他的酒壶!哈哈!

然而这思绪被一声清啸打断了。它好像高昂着直遏星辰,又好像低回着在蓬松的积雪中渗透。啸声和着青峰间的山岚,和着纵横的琴声在茫茫天地间流连;最终散在寂静的雪夜,仿若琴弦间偶然跳出的泛音清透渺远。

他看到有人在孤馆边的青石上抱膝长啸。

是那个家伙吗?那家伙一定又是自己驾着车出来了,走得山穷水尽日暮途穷?哈哈,不会又是大哭一场再来寻我的吧?还有那涕泗横流的样子啊……

他已是止不住地想笑。

于是他抱了琴从华阳亭中奔出来。

然而随即他便发现自己错了。

那并不是他所认识的人。

那个人着了一身墨色长衣。他在溶溶月色中看到那个人的侧脸,一个很美的轮廓,清俊的眉在微光下清晰而动人。

于是他抱着琴欠了一下身:“君何人?”

那个人站了起来,有着轩朗挺拔的身姿。地上的积雪映着天幕中星月的光,让墨色的长衣在白色的天地中无比分明。他竟觉得那人是披了星辉走来的,那墨色仿佛比白雪更加耀眼。

那个人向他一揖。

他好像看到那个人脸上眉目弯弯的笑。倏然间他也笑了起来,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回响:“既有此嘉宾,当以琴酒相迎!”

 

【三】

 

孤馆里的烛光盈盈亮着。

他终于真正看清了那个人的相貌,并惊讶于那样一双明亮而深沉的眼睛。这个人竟是如此的……好看啊!即便是夏侯太初,夏侯太初也是及不上的呀!

不过他并未表现出这惊讶与赞美的神态。此时他正斜了身子倚在案上,看着对面忽然造访的客人。

对面的人却远不是这样的懒散。那个人安静地坐着,依旧挺直了背,并因此以一种微微俯视的姿态凝视着他。

“君琴艺高妙,更兼良琴相辅;亭中一曲,深为感佩。”那人温和的神色中带着笑意,语调平实一如山中流水。

他对自己的琴艺不以为意,却高兴听到关于“良琴”的评价,只问道:“君以为此琴如何?”

“其声浑厚松透,沉郁旷远……”那个人顿了一下,轻声叹道,“蜀中青桐,信为良材。”

青年微微颔首:“斫琴以选材为要,故焦尾素称美音。可惜未曾一见,不知与此琴相较若何。”

“焦尾有君子之德,此琴具志士风骨,足以相匹。”

“如此便不枉我一番周折!”他朗声而笑,明亮的眼眸中隐隐有兴奋而得意的光芒,“我卖东阳旧业以得琴,乞尚书令河轮佩玉截为徽,货所衣玉帘中单买缩丝为囊。论其价,可与武库争先。去岁携此琴访友,彼乘醉而欲剖之。幸得我舍命相护,言曰‘汝欲剖之,吾从死矣’,方免遭此难,哈哈!”

青年右手拂过琴弦,几个清越的散音跳跃着,像落入碧水的一串玉珠。

“古人以琴比士,其幸在乎知遇。惟遇良主如斯,方是不枉。”

“妙极!偶居于此,竟可得此知音!”他霍然坐直了身子,拊掌大笑。

“《广陵》本自慷慨怫郁,方才所闻,足可动人肺腑……”那个人清湛的目光聚向他,“不意今日,竟得以复闻赤壁之声。”

他有些惘然。赤壁,对他来说已经是太遥远的事情;在他刚刚出生的时候,赤壁的硝烟便已经在那滔滔江水中消逝一十五年了。

况且他并不明白赤壁与琴曲会有着怎样的联系。

“何解?”他用一只手敲着琴面问道。

“公瑾善琴,天下鲜有其匹。”

周公瑾吗?他只是从父亲的口中听说那一场战争,英姿勃发的江东都督经此一役四海扬名,三十四岁的矫健身姿也将因此被史书永久记载。而孙刘联盟另一方的主要参与者则是后来举世皆知的季汉丞相。可是他从来不曾想过这位名将抚琴的样子,尽管自己多次被人告知那位周郎是如何资质风流;正如他无法想象那位丞相的双手会弹出怎样的曲调,即便他知道,那个人亦是善琴的。

“赤壁战时,周将军曾奏《广陵》吗?”

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周将军对太祖皇帝之恨,只怕更甚于聂政之于韩王吧?

“是《流水》啊。大江之水,是比刀剑更加凛冽的杀伐;足与赤壁之火相俦。”

青年的目光中有一闪而过的惊奇。他调了琴轸,弹出《流水》最为险峻的曲调;滚拂中是风急浪涌,大川洋洋,怒吼的腾蛟在万丈幽壑之下蜿蟺相纠。可是他却未能从这琴声中觅得戈矛锋利的刃,更遑论那热烈的火焰。

檐下的风悄悄溜过窗棂间的缝隙,吹动了案上烛火灼灼摇摆,照见他疑惑的眼眸。

他只能想象那战场是怎样的壮阔,想象东吴如霜的刀剑,想象江边永不冻结的如雪的波涛。

“还是《广陵》弹得好些。”那个人的笑意愈发浓了,“弦外之声,正与公瑾相同。”

他注视着琴弦的双眼没有看到那个人眸中狡黠的光芒。

然而琴声忽然停了,收尾的是一个尖锐的散音,像一匹锦帛被生生撕裂。一切都静了下来。孤馆寂寂,甚至能够听到窗下风的呼吸和松枝在积雪下微微折断的声音。

他好像听到那个人又说了一句话。

“足下欲复见赤壁之事吗?”

轻飘飘的语气。

那个人的脸上隐约有着戏谑的神色,似乎不只听出了《流水》之意,更是全然窥知了《广陵》中不属于聂政的愤怒。

青年停滞的手感受到了琴身细微的颤抖,仿若一颗优游在赤壁的心陡然溺入寒江。那温和的声音就在耳边萦绕着……

复见……赤壁之事吗?

烛火舞着妖娆的身姿,将光芒注入桌案旁满盛着新丰酒的樽。他看到炽热的红色在竹叶色的酒中跳跃,像大江之上张狂的烈焰点燃了漆黑的夜。吴钩泛着青色寒光破开江面的浓雾,苍凉的旌旗飘落在滚滚烟尘中,刚劲的“曹”字墨隶恍然间散落成另外两个残破的字迹。

天地间回荡着琴铮铮的调子,就像聂政的剑淬着凛凛杀气。

铜炉中忽然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在他凝涩的眼神中惊起一圈涟漪。青年扬了扬眉,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周将军赤壁妙曲,未得听闻,实为憾事。若有幸重闻此声,当可无恨!”

“季冬寒夜,仍同当日,却再无公瑾之曲了……”那个人好像并未在意他说了什么,“自赤壁一战,公瑾名震天下,然而……”

那个人抬起头望了他一眼,接着说道:“公休许是要败了。”

他心中一滞,灼灼目光直盯向那个人,却已不复惶然。那个人的眼睛像是幽静的深潭,藏着炫目的星彩。这对视不过瞬息,他随又垂了双眸,一边挹酒,一边缓缓道:“此事恐非我等应论。”

然而对面的人并未理睬:“魏国文武皆以为,江东新遭国丧,臣僚相斗,朝堂一空。遂以大军三路伐吴,阻上游之援而攻其心喉,以为必胜之势。”

他缄口不言,慢吞吞地饮着那杯酒,似乎心不在焉,却忽然听见那人笑道:“隐于山林,心系魏阙,固当与君论之。”

他皱了皱眉,生出一丝被人窥知心思的不豫。

“然则孙氏盘踞江东几六十年,人心归附;吴主薨逝,上下有同舟之惧。近闻吴国太傅……事崇恩泽,众莫不悦;且丁承渊之属尚在,皆忠心义烈,熟知战事。东关据地势之险,可凭水陆并拒,非易拔之城。昔魏因浮桥失利江陵,今胡征东不察殷鉴,重蹈其事;且以大军深入泽隰,恃强逡巡,置兵于至危之地。魏军还道艰难,进退不易。若江东因天时之助,轻装劲旅而掩其不备,则其势必败。”

那个人温和的目光变得锐利以至尖刻,冷静得宛如山中苍石深沉磊落。他在以一种平和的语调周密透彻地分析着战局的走向,以一种高屋建瓴的姿态描绘出胜败的格局。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容辩驳甚至不容质疑。

他怀疑那个人是否像记住了自己的姓名一样记住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处山脉与河流,好像峻峭的山湍急的水就在眼前铺展。苍灰色的地砖被打上险峰浓翳的阴影;砖石的缝隙游弋其中,前面蜿蜒成滔滔江水的九曲回肠,后面则幻化着孤岩绝壁下的绵绵山道。

铜炉内的火焰映红了砖石间的山川,寒风微微吹起细薄炭灰散落其上,为这孤馆中的战场染上最后一抹硝烟的色彩。

他无法分辨自己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绪。他不了解这个人甚至对其一无所知;只能努力猜测着他一切。这个人以那样一种怀念的口吻述说着四十多年前的赤壁,俨然那场惊世之战的亲历者,却并没有生出斑白的发;他的黑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年轻的样貌中又显露出沉静甚至冷峻的谨严持重,正如那一双明亮而深沉的眼睛。

不久之前,他曾经以为这个人是像孙公和一样的隐士;而此刻他分明从他的眉目中看出一种自信骄傲的神采,带着凛然难犯的威严。这个人或许已经习惯以一种强势的姿态被人们仰望,却又有着如此亲切谦和的笑容和一副清雅俊逸的风度。

他揣度不到那坦荡的姿态之后究竟隐藏着何种心思,又忽然觉得或许阮嗣宗也无法在这个人的面前不发一言。虽然他原本不愿谈及此事,虽然明知这样的交谈一旦流传便会被人冠以惑乱人心或是妄言谤政的罪名,他却无法抗拒对于司马昭命运的好奇和对于面前人的莫名信任。

这个人就像是赤壁的风,温和而又……危险,让人难以提防,甚至无从忌惮。

“是……赤壁重演吗?”

“然则,此非君弦外之声?”

黑色漆耳杯上勾勒出的红色曲线热烈而刺目,纠缠着不断蔓延的思绪。

他坐直了身子,默然良久,终于正色道:“赤壁虽败,太祖皇帝却得全身而退,实为国家之幸。”

他栖于林泉,并非因为厌恶中散大夫的官称,他所憎恨的从来只是禁锢着洛阳天子的那双觊觎贪婪的眼睛。然而无论他对曹氏政权是怎样忠贞,对魏国山河有多么热爱,都无法否认如今的《广陵》与当年的《流水》有着某种奇妙的契合——凌厉的杀伐在数十年后再次指向了这支北方军队的统帅。他为旧事庆幸,又因今时恨恨。几十年前,太祖仓促北归;而如今司马昭南征——江东灵秀,不输北邙,他也不必归来了罢!

一朵火花从燃烧的炭上滚落,像战场上的生命倏然熄灭,又被裹携在灰烬中埋葬。

“国之盛衰非系于一人生死。即有聂政之属,其事亦未可期。江东孙氏,可以为鉴。”

那个人沉静和缓的声音已敛去了方才的强势,似乎只是与他对酒论史;可又无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甚至捕捉到了另一缕更加隐秘的思绪。

青年缄口不语,将琴调回慢商,抬手奏出几个泛音,却是《广陵》正声的调子。琴声随转急迫,切峻,桀骜,刚厉而凛冽,纷披灿烂,戈矛纵横,正是刺韩王一段。直至聂政殒身,方才伏止。

他钟爱于《广陵》,只为长久以来盼望着像聂政一样的侠客。明知师、昭即亡,亦无改司马氏根深蒂固;然而这一种属于侠客的热烈的昂扬的斗志,却始终指引着他以另一种高傲的姿态坚持着与司马氏的对抗。这信念使他用侠客的义烈履行士人的刚直,用侠客的肝胆秉执士人的忠贞;并且终其一生,未曾改变。

“忱忱此志,不可夺也。”

他抬起头,用一种温和的口吻轻易地说出了本应掷地有声的誓言。

那个人望向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闪动。

一霎静默,倏然间二人相视而笑。

 

【四】

 

“任侠性情,君与一人略似。”

“周郎?”他在琴上弹出一个散音,半是戏谑地问道。

“颍川徐元直。《广陵》,亦是元直钟爱。公瑾虽雅善音律,这一曲《广陵》,却终不及他。”

 “……故右中郎将徐庶元直?”

 对面的人顿了一下,像是不习惯如此的称呼,随颔首道:“正是。元直少年任侠,剑术极高。尝为人报仇,为吏所得,幸其党伍共救得脱,由是折节向学。我二人荆州初见,他已是一副君子风度,却仍不改侠义之气。”那个人笑了笑,终于执起案上酒杯,望着与烛火相映的盈盈酒液,仿佛看到了那个刚正慷慨携酒仗剑的故人。

青年微微侧了头,疑道:“君是徐将军荆州旧友?”

“十载相交,可称知己。”

他皱了皱眉,看向对面一袭墨色长衣的客人——这个与周公瑾论琴的人,这个与徐元直相知的人。淡泊清隽又严峻深刻,平易简至又方正沉稳,威仪棣棣,行止雍容。他忽然在心底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他觉得自己是知道这个人的。

青年有些犹疑,斟酌着出言相询:“赤壁战前,徐将军归北,则君何往?”

“渡江联吴。”

这四个字轻轻的,仿佛还带着一丝了然笑意飘进了他的耳朵。

他霍地坐直了身子,接着缓缓站了起来,有些难以置信。

阑夜里的风涓涓如水,一脉淌过窗棂,搅动了鲜艳的烛火。光晕潋滟如漪,从灯盏中洇了淡淡的墨,又在壁衣上绘出那个人清浅摇曳的影子。

“君……是诸葛武侯?”

那个人不置可否。

此刻那个人就坐在那里,坐在荧然流波的光晕里。烛火眨了眨明亮的眼,在墨色长衣上绣着金色的回纹,正如之前散在这衣上的星斗。

雪光在透薄的窗纱上映出檐下松枝的淡痕,纤瘦古怪仿佛杜鹃尖利的指爪。他踱到窗边,颀长身影遮住了身后光亮,窗上淡笔转浓,让他一霎间有些恍然。

那个人本应属于安闲蕴秀的隆中,属于战火烈烈的赤壁,属于萧瑟苍凉的永安,属于风化肃然的蜀都。那个传说中羽扇纶巾素衣鹤氅的季汉丞相总在街巷市坊任百姓或爱或憎渲染相传,也终将于汗青史册由史官或褒或贬直笔而书。然而,他竟真的见到了那个人吗?

青年回过头去,却看到那墨衣的客人也正看着自己。

他弯着隽秀的眉眼,毫不掩饰地显露出一种顽童般的狡谑笑意。

他无疑是承认了。

青年轻哂,如此他的确是知道这个人的。他曾经对于这位身份不明的客人抱有一种隔膜,猜度,甚至疑忌;此刻这种情绪消散殆尽,然而取而代之的却并非他在今日之前便对这个人怀有的敬畏。青年摇了摇头,莫名地有一种故人重逢的欣喜,而那戏谑的双眸竟使他忽然也生出了玩笑的心思。

他慢慢踱回案边坐下,似乎随口问道:“听闻诸葛武侯十八年前殁于五丈原?”

青年笑盈盈的眼睛眨了一下,像是在问候一个三日前刚从邺城归来的故友,却并不避讳促狭之意。

他所见到的诸葛武侯,不过是暗夜归来的幽魄。

对面的人不以为忤,只颔首道:“然。”

“昔有周时伶官八人赐死于此。我曾遇此八魅,皆腐骨未化,凄凄然拜于灯下,但求迁转……”他转着手中的酒杯,一双狭长的眼睛里满是揶揄的神色,“莫非君亦有此愿?欲还于旧都?”

“君承曹公遗德,置琴书而执钁臿,幸不以发丘拾骸为卑,”那个人朗声而笑,“今有幸承君好意……只是墓中寥寥,无甚财货,蜀道艰难,不敢相劳。”

“前日亦曾遇一人,著械而来,颇识琴理。”

“此非蔡伯喈乎?”对面的人听他言语讥刺,只故作不察:“曾闻蔡公赴宴,于门外听琴。琴者见螳螂捕蝉,由是杀心形于声。蔡公遂生疑而返。君《广陵》一曲,铮如剑鸣,杀心昭然,此公如何至此?想来前日所奏,当非此曲。”

青年听出他的嘲讽之意,有些想笑。舌辩之士,真是刻薄啊……

他向来任诞随性,又长于辩难;与友相驳时,言辞尖刻亦是难免。本是希望能在那淡然的神色中激起一丝局促,却终究折于这绵里藏针的言辞之下。纵使他厌弃名教,也无法不歆慕于这种持礼严谨的君子涵养。

当青年抬眼重新打量对面的人时,那个人仍旧是一种认真随和的神态。他看到那个人秋湖一般沉静幽深的眼眸,看到他漾着浅浅笑意的唇角,看到他平整服帖的墨色衣襟。那个人端正地坐着,双手笼在宽如风荷的袍袖中。他忽然觉得有些遗憾,眼前的人并非如传闻所言执了绣着八卦星辰的羽扇,也并非是他人口中那个身着素裳的白衣士子。这使他好奇地想要看一看这个人曾经的样子。

比如四十四年前的那个孟冬,在惨栗北风中乘一叶小舟漂泊渡江的他。那时的他是军师中郎将,是才辩无双的名士谋主。他从容的步履踏过零星的残叶,迈入沉寂的吴宫;他在质疑之中酬酢周旋,游说之辞石破天惊震裂乾坤,伴着无尽江水煌煌不灭。他说:“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慕仰,若水之归海。若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安能复为之下乎!”于是孙刘携手,烈烈战火燃遍大江,从此三足鼎立,再难变局。

比如四十五年前的那个仲春,在翠竹微雨中与刘玄德并辔而行的他。那时的他是青年士子,是荆楚俊才。他白色的衣袂飘扬着,竹叶上的一滴雨水染青了他拂过的葛巾。草庐里两盏清茶浅浅,书案后他长身直立,展图而划,一把羽扇指向万里山河:“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于是卧龙出山,从此刘玄德不再四顾狼狈,惶惶无栖。

甚至于那个南阳布衣诸葛孔明,那个荆州后学诸葛孔明……躬耕陇亩,高卧隆中,独观大略,不求甚解。那时他还不是冷峻沉重的季汉丞相,那时他拥有的理想远远大于他背负的责任,他还有热烈的青春飞扬的神采和静夜里灼如星火的眼眸。

然而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他只能捕捉传说的倒影。

 

【五】

 

青年整理一下衣袖,灵巧的手指重新抚上丝弦,拨出一声涓细如泉水的琴音。当它将要在山岚中流逝的时候,另一声更加纤弱的琴音绾住了它。这是一首柔软的曲子,软得像澧水畔随风弯下的兰草的腰,像莺时里翩然飞舞的桃花的翅。

“则此曲如何?”

“或可引蔡公一至。”

他的手指拂过琴弦,仿佛要拈起一瓣沾了晨露的芙蓉。

只听那人循着琴曲的节拍,轻轻念道:“天地之道,近在胸臆。呼噏精神,以养九德。渴不求饮,饥不索食。避世守道,志洁如玉。卿相之位,难可直当。岩岩之石,幽而清凉。枕块寝处,乐在其央。寒凉固回,可以久长。”

那个人的声音很好听,好听得让人如沐春风醺醺而醉;也或许是他的琴弹得足够好,足够使人往忆箕山,退怀初服。

琴曲之末回转成了开始时的调子,清远杳渺,却生生不息。

那正是庄子辞相时所唱的《庄周独处吟》。

“我有一友,慕君至甚。”他收了手,雪夜里又是一片寂静,“去岁,孝尼曾至隆中访君故庐,由物感怀,怅恨良久……”

青年早已不是调侃的神色。

他并没有与袁孝尼同去那片南方的山林。只是当他后来问起,那个刚从荆州回来的人撇了撇嘴角,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嗣宗穷途之恸,如今方知。”

他不知道那个地方如今究竟是怎样的景象,田园早芜,或是物是人非。却明白隆中之于面前的人就如同山阳之于他,一片葱茏中浸入了最初的时间与生命,甚至草木荣枯中都寄寓了理想的建立与毁灭。然而对面的人自二十七岁离去后便再未归来,在那之后的二十七年中,这个人辗转江左,停驻陇西,直到苍苍皓首,直到他的名字之前被冠上“忠武”的谥号,隆中都再也不曾出现在这个人的生命中。

诸葛武侯在二十七岁的时候遇到了季汉的昭烈皇帝。而他如今已三十岁了……青年的眼眸中竟闪过一抹悲凉意气。依旧身处山野吗?然而即便出仕,又该如何自处?司马秉政,君权凌替……那便留在山阳的竹林之下吧,纵使一人之力无补于事,也永不为司马氏之僚属!

他一口喝尽了杯中的酒,自嘲道:“君离山居蜀,而我却不舍山阳。”

“君欲效庄子辞官不就?”

“君有鸿鹄之志,自可翩然翱翔。然而少年同游,虽相契不易却中道而别;同族至亲,虽三方冠盖却骨肉分离。我不忍为此,寄身山阳,兄弟相携,聚友共饮,中心已足。”青年一番轻描淡写,随又朗声念道,“‘卿相之位,难可值当’,难可值当!哈哈!身已而立之年,不如就此立箕山之志!”

“只恐言与心违。君岂不知挚友至亲,不必同道?竟为此不仕?”

那个人虽然善察人心,却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道破他内心的隐微。青年看向那个人,却发现他并非与之前一样以一种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此刻他正抬首望着承尘,忽而轻声叹道:“三十年了……”

“什么?”

“无他。”那个人摇了摇头,看向他道,“此志难成。”

他垂首默然。

“难弃扶魏之志,又无心筹谋相搏,徒隐山林,又有何益?”

“避世守道,亦不可得?”

“享重望而不为国所用,甚者言语不节,少正卯之诛正堪为戒。”

青年望着眼前的人愣了一下。

他已经见识过这个人掌握大局的卓越眼光;便是论析强势,言辩尖锐,也总是有着谦谦守礼令人拜服的风姿。他从这个人念诵的琴歌中听出了他对于隆中的思忆眷怀;他以为这个人天生拥有着和润的声音温柔的笑容。然而他却忘记了那是曾经坐在沉沉相府中的执政者,那是曾经掌控季汉权柄十一年的权臣。在那十一年中,丞相才是季汉的核心。他是翩然君子,更是法家门徒。乱世立国,那个执掌生死荣辱的丞相必定要强悍果决,无情刻薄;正如当年主持制定的《蜀科》一般严峻冷酷。或许他上表弹劾,废杀臣僚之后,亦是如此冷静的神色:“此可为诸君之戒。”

他觉得有些烦乱,眼前似乎出现了司马兄弟的影子。

“享重望,持异言……”青年喃喃念着,忽然冷声道,“此所以曹公诛孔文举,玄德杀张南和,而君废来敬达也。”

这确实是一句有些讽刺的话了,甚至隐约包含了对于司马氏的怨恨和厌恶。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他虽有所不满,却绝不愿用司马氏与这三人相提并论,如此讥刺的语气绝非他的本意。

然而那个人竟流露出了一种凝重又温和的神色,良久之后才轻轻说道:“芳兰生门,不得不鉏。”

“……不仕即死?”

“性烈才俊,其能免乎?”

一尾幽蓝色的光游弋在烛焰明黄色的裙摆下。

他眯了眯眼,看着对面壁衣上摇摇摆摆的影子,似乎又看到了坐在竹舍中编草为裳的孙公和。那个清瘦的隐者一手支颐,一手执棋击枰,叹道:“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他立于堂下,哈哈一笑,遂转身离去。

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在于用光。

子识火乎?

……

“事佳耳!事佳耳!”烛影里他衔觞引满,拊掌称善。

……

“君远来至此,都无以教我?”青年看着手边的酒杯,已是半醉。

对面的人见他伏在案上,无奈笑道:“奈君不听何?”

“闻君善琴,不如以一曲相赠。”

那个人点了点头。

他见此大喜,忙抱了琴站起来,衣袖却拂倒了手边的半盏残酒。他将琴放至那个人的几案之上,稍稍后退,躬身拜道:“敢请先生教我。”

“为君言生死之事时,未见如此恭敬。”那个人摇头一笑,伸手抚上琴身,叹道,“蜀中多良材,可惜,可惜……奈何良材无施。”

对面案上,几滴残酒顺着桌脚流下,像一行落入苍苍黄尘的清泪。

他的确是见过那个人的。

他见到那个人,是在嘉平四年的十二月戊午。

是日丁奉率轻装之军,乘雪奋兵,朱异攻坏浮桥,魏军大败。诸葛恪大破众军于东关,司马昭仓皇北归。毌丘俭、王昶烧屯退走,火光耀江。赤壁之事,复见于今。

这当然是他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事了。

 

【六】

 

那日之后他回了山阳,却始终弹不好那个人所奏的曲子。他曾经听说那是一首苍凉古朴的葬歌,又包含着热切深沉的忧国之心。那个人弹来深沉方正;此刻从他指间流出的琴声却飘然清肃,就像他第一眼看见的那个人抱膝长啸的样子。后来山涛喝醉的时候,曾经拉着他的袖子笑言:“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他摇头微哂,只有那个诸葛武侯,那个早已不在世间的诸葛武侯,才是这像孤松一样的不朽俊杰。

山阳庭院中的积雪已经扫过了,不像洛西空山中的白雪依旧能够映出耀目的光。他起身想要去拿记下的琴谱,却在窗边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孝尼,我今日所弹并非《广陵》,你不必偷听了。”他拿回简册,敲了敲窗棂笑道。

只听见窗外“啊”了一声,随即一个人推门而入,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还是被你看到了,如今不弹《广陵》了吗?”话未说完,便早已坐到了几案之前。

“此曲不如《广陵》?”他无奈坐到了对面,心中却暗自好笑——孝尼,武侯之曲,究竟如何?

“俱为妙曲。《广陵》凌厉如刀剑出鞘,此曲雅致似清风入松。叔夜,这是你新谱之曲?不如就以“风入松”为名,哈哈。我拟出如此佳名,你难道也要靳固此曲,不肯教我?”

真是琴痴啊……他翻着琴谱摇摇头,不经意间一抬眼,却望见那痴人手中执了一册竹简,于是随口问道:“此为何物?”

半晌无言,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袁准带着期待和探究的怪异眼神。“教你便是!”他有些哭笑不得,“嗜琴曲如痴,慕古人成狂……孝尼!狂生痴人,不愧我友!”

袁准这才开口道:“正是如此。近来听闻有人以诸葛公为不贤,颇少其才,我欲著书相驳。此为新论数篇,欲使叔夜一见。”说罢将简册递了过来,全然是欣喜得意的神色,忽然又道:“去岁我去隆中,叔夜未曾同往,实为憾事。”

他刚刚打开书简,听闻此语挑了挑眉。转念想到袁准已为《广陵》纠缠不休,终是强忍笑意,没再说什么。

“今年吴主薨逝,并世三雄,皆已不在。无怪嗣宗在广武曾叹时无英雄。诸葛公逝后,再也不见可与相比之人……”他看不数行,便听袁准开始不断絮语,“先君早年与玄德公相交深厚,只是当时其尚未得诸葛公之助,故此未曾相见。真是可惜……”

刘玄德吗?他心中一动,伸手抚上刚刚读过的两行字句:“及其受六尺之孤,摄一国之政,事凡庸之君,专权而不失礼,行君事而国人不疑,如此即以为君臣百姓之心欣戴之矣。”袁准的字迹温雅圆润,每一笔都写得平滑收敛;他看来却依旧觉得字字如刀,似乎早已杀青的竹简中都泛着萧萧寒意。他还记得那个人说“遇此良主,方是不枉”,然而良主中道而逝呢?

那件事就发生在他刚刚出生的那一年,距今正好是三十个春秋。

三十年啊……他忽然想到了那个人抬首望着承尘的样子。那该是怎样一种压抑而又深切的悲伤啊……

他似乎看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黄昏,阴暗凄冷的永安宫里叠着江面上的重重暮霭,戎马一生的苍老帝王倚在榻边,抚着那个人尚且挺直的背,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孔明啊,卿生于阳都,定到过沂水之泮……唉,‘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如今,也是暮春了……”

后来,那个人就永远失去了他的良主。

从那以后,喁喁万民,沉沉王业,漫漫征途,扰扰战事,便都只有这位季汉丞相一人背负。从此相府烛光彻夜长明,往来驿使飞驰不绝;钱粮赋税,市坊民生,盟国结好,军政战报……万般事项庞杂无端,都要在相府那张狭窄的书案上斟酌权衡,都要从他日渐衰老的双手中一一经掠,直到他成为那个沉重永恒的诸葛武侯。

一个多么坚韧的人啊……

如果一首齐鲁的葬歌里流淌出江水的呜咽,那么它记录的大概也有英雄的陨灭和对良主的悲悼吧。

他凝眉一叹,后来袁准又说了什么,他都已经忘了。

在那之后的第八年,他给推荐自己出仕的挚友山涛写了一封信,以示绝交之意,随后独自一人携琴远赴隆中。然而山岗空亭中静坐一夜,却没能再见到那个人。离开之前,他弹着那首如何也难得要旨的琴曲,叹道:“‘挚友至亲,不必同道’,故此《流水》虽为知音之曲,其间亦可有杀伐之声吧。”

行至山下,回首看一片草木葱茏,他忽然觉得有些凄惶。

一遇于夕,远同千载。于此长绝,不能怅然。

只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两年之后他竟真的与亲友中道断绝。更不会知道,数载之后有人经过他的山阳故庐,闻笛作赋,怆然悲叹。

 

【七】

 

窗外的雨还在下,从屋檐垂下的雨帘不断坠进苍茫的水雾中。他执起那张绢纸,看着上面的字迹默然伫立。

绢纸上是一首长诗,工稳的八分书方严端正,笔墨间极力收束着轻肆意气。那是那位季汉丞相最为擅长的字体,全然不同于他平日里气格凌云的草书。“性烈才俊,其能免乎?”他的手有些颤抖,目光所及,是一行被雨水漫漶了的字:“昔惭柳惠,今愧孙登。内负宿心,外恧良朋。”他终究是没能做成庄子,甚至也不能像王凌、毌丘俭、文钦与诸葛诞一般;他与自己的同道良友都成为了另一个孔融,连不孝的罪名都如出一辙。

“箕山之志,终究不成啊。”他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只是如今所愧,又何止孙公和而已……”

应该是最后一次看到桐花了吧。

后来他又写下了一封书信。在这封后来被称为《家诫》的信中已完全看不出那个狂士的影子,他谆谆的告诫似乎完全出于一个恪守礼仪安于世道的儒生之口。这封信以及他的子女最终被他一同托付给了早已绝交的挚友山巨源。

巨源在,汝不孤矣!

那么,就做一个像他一样的人吧。

后四十年,天子蒙尘。他的儿子俨然端冕,以身捍卫,遂被害于帝王之侧,血溅御服。天子执衣彻夜哀叹,不使浣洗。

那位帝王,正是司马昭之孙。

他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阳光很好。有些偏西的太阳明朗却不刺眼,把他的影子拉得瘦长。

天边的云慢慢被烧成了热烈的焰火,缝隙间映着粼粼波光。血红的夕阳在金黄的、丹朱的、暗紫的云层里滚动,像一颗在赤壁江中沉浮的头颅。

《广陵》的调子再次从他的指间奔涌而出。

他抬起头,看到一只孤雁向西飞去。

“听闻先生率军出蜀前,江阳至江州,有鸟从江南飞渡江北,不能达,堕水死者以千数。”

“此更如何?”

“世谓之不祥,先生不惧此?”

“殉志殒身,岂应惧之?”

“愿效先生此言。”

那么,就离去吧,随着这只孤雁,横绝峨眉,直趋天西!

《广陵散》于今绝矣!

他死在景元四年暮春的一个黄昏。

这个男人在世界上骄傲地行走了四十年。那是诸葛亮失去了良主刘备的十一年与季汉失去了贤相诸葛亮的二十九年。

是年八月,邓艾、钟会攻蜀。

又三月,季汉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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